【古窑讲堂】阎崇年：大故宫《御窑千年》（三十七）雍正雅致之用人之道

雍正朝达到珐琅彩瓷高峰，其条件很多，包括帝王修养、工艺革新、国力支持等，但最重要的条件是用人。用人方能设法，设法方能制器，雍正帝深知这个道理。烧造珐琅彩瓷，需要宫廷内务府与景德镇御窑相互配合。雍正帝相应起用两批人，内务府用皇亲允祥和国戚海望，督陶官用年希尧和唐英。

珐琅彩瓷的烧造，由内务府造办处统管，养心殿、慈宁宫、圆明园等地都有作坊，景德镇御窑、广东海关、江南织造局也有参与，需要协调指挥。雍正帝即位之后，封十三弟允祥为怡亲王，让他以总理事务王大臣之尊总管内务府；又提拔海望为内务府主事、员外郎、郎中，让他负责造办处工作。允祥和海望经常在雍正帝身边侍候，上传下达，遂成为珐琅彩瓷革新的主要推手。

允祥（1686—1730），我在《正说清朝十二帝》里已经详细介绍过，这里不做重复。雍正帝让他主管内务府，指导造办处，是不难理解的，因为：

其一，忠实可靠。允祥是雍正帝多年的忠实盟友。老四吟咏洒脱，他就赋诗应和；老四荣登大位，他就竭力效忠。至亲骨肉，亦步亦趋，气缘相投，殚忠可靠，谕赞其“克殚忠诚”。

其二，善解圣意。允祥追随雍亲王多年，了解圣心，摸透圣意，能够准确领会并贯彻皇帝的旨意。

其三，懂得艺术。允祥艺术修养好。康熙四十一年（1702）十月，允祥实足16岁，乃兄24岁。康熙帝“令内侍引诸臣至行官左厢，恭视皇四子、皇十三子书联。诸臣环立谛视，无不欢跃钦服”。允祥书法水平，可窥一斑。

其四，位高权重。允祥以怡亲王之尊、总理事务之重，方便协调各方，督促工作。但是，允祥日理万机，不可能把主要精力放在内务府造办事务上。日常管理事务，还靠海望等人。

海望（？—1755），乌雅氏，隶满洲正黄旗。他的发迹，与血缘相关。雍正帝生母出自乌雅氏，和海望同宗。雍正帝登极后，由于皇位之争，“皇亲”或可疑，或结仇，可用之人不多，于是重用“国戚”，也就是母亲一支的亲属。雍正帝生母的太爷额布根，其“从孙”有至少五人在雍乾两朝官至尚书、总督、都统，海望位列其中。

海望由内务府主事，累迁员外郎、郎中、总管内务府大臣、军机大臣。雍正帝弥留之际，海望以内大臣与大学士鄂尔泰、张廷玉等，同受顾命。乾隆时，海望官军机大臣、户部尚书、礼部尚书，官场通顺，一生宦达。去世以后，乾隆帝赐祭葬，谥“勤恪”。海望受到康雍乾三朝信用，绝非只因血统缘故。按照乾隆帝的评价，海望优点是“心地纯良”“办事实心”。海望在内，年希尧则在外。

雍正时期，最重要的景德镇御窑督陶官是年希尧和唐英。唐英督陶在雍乾两朝，放到乾隆后再说。这里讲年希尧的督陶之事。

年希尧（1671—1738），字允恭，号偶斋，广宁（今辽宁省北镇市）人，隶汉军镶黄旗。雍正四年（1726）正月，他任内务府大臣；七月出京，管理淮安板闸关务，兼管景德镇御窑，雍正十三年（1735）革职。年希尧督陶九年，烧造的瓷器，“选料奉造，极其精雅”，世称“年窑”，与继任者唐英的“唐窑”，交相辉映，贡献巨大。

年希尧督陶，对于御窑而言是喜剧，对于他个人而言却是悲剧。终其一生，年希尧性格都颇为分裂，难以自拔。

一方面，年希尧的际遇让他战战兢兢，服务皇家。这种心态主要来自三件事。

——第一是成为家奴。康熙时期，年家所隶属的佐领划归雍亲王差遣；年希尧的妹妹也嫁给雍亲王，做了侧福晋，就是后来的敦肃皇贵妃，俗称年妃。当了家奴，自然要唯主子之命是从。

——第二是全家蒙难。雍正帝即位之初，重用年希尧的弟弟年羹尧，让他做抚远大将军、川陕总督，平定青海。年家一飞冲天：年希尧当上了广东巡抚，父亲年遐龄和弟弟都封一等公，妹妹又是贵妃，风头一时无两。可是好景不长，雍正三年（1725），君臣翻脸，羹尧赐死，父兄连坐。幸亏皇帝下旨，“年遐龄、年希尧皆忠厚安分之人，着革职免罪”。革职不足两月，年希尧就再获任用。经此大难，年希尧深感天威难测，小心谨慎，如履薄冰。

——第三是儿子获罪。雍正六年（1728），副都统勒什布贪赃获罪论死。年希尧的儿子年裕，曾代年羹尧的长子送给勒什布两万两银子。儿子获罪、灾难再临，年希尧心如刀绞。幸好雍正帝开恩，看在年希尧的面子上，可怜年家只剩下这一个没被治罪的子侄辈，就宽免了年裕。他虎口脱险，惊魂稍定，愈加勤慎，尽心竭力，以报天恩。

另一方面，年希尧的天性，让他厌倦正途，醉心旁学。这种心态主要体现在两件事情上。

第一是崇尚西学。年希尧与西洋传教士过从甚密，他精研算学，推广西方对数方法，切磋西方数学。据回忆，年希尧“临下以简，庶政多暇”，可见心思没有放在工作上。他还撰写《视学》一书，第一次记载直尺、圆规等西方制图仪器，将焦点透视学引入中国。当年中学是正途，西学是偏门。年希尧倾心于西学，分明是对正途已经厌倦。

第二是热心闲趣。年希尧精于绘画，山水、花卉、翎毛无不精熟；擅长抚琴，曾拜师广陵琴派创始者门下；喜好收藏，曾刊行明人所著《铁网珊瑚》一书，深以作者之言为然：“消除岁月，惟品砚、借书、鉴画三事而已。”年希尧是个大官，其书、画、琴、砚，都是闲趣——倾心闲趣，厌倦正途。际遇把年希尧捆在正途上，天性却时时使他渴望松绑。年希尧着力把际遇和天性调和起来，以旁学服务本职，比如将透视画运用于御瓷器形设计和彩绘，但成果有限。雍正帝去世后，乾隆帝立即寻机将年希尧治罪革职。从雍正四年开始悬了五年的靴子，那一刻终于落下。是灾难，又何尝不是解脱？然而，“年窑”瓷器，却是精品。这里举一件，供欣赏。

清雍正黑釉描金云龙纹高足杯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。高足杯又称靶杯。此杯高9厘米，口径7厘米，足径5.9厘米。雍正四年（1726），清内务府造办处档案记载：“三月十三日，员外郎海望持出拱花白洋磁靶杯一件，黑釉金龙洋磁（瓷）靶杯一件，奉旨将此靶杯照都盛盘式做西洋栏杆，将靶杯或十二只一盘，或十八只一盘，足子俱要下稳，盘子或做漆的或做棕木的亦可，钦此。于五月初七日做得高丽木栏杆紫檀木都盛盘二件，并磁（瓷）靶杯二件，员外郎海望呈进讫。”可知此杯为雍正帝所珍爱。这一年，年希尧到景德镇御窑督窑，或参与烧造。靶杯盛行于元代和明前期。这只靶杯是仿古创新品种，外壁施黑釉，光润透明，色黑如漆，因釉料取自景德镇附近所产乌金土，故名“乌金釉”。通体纹饰用金彩单线描绘，腹部为二龙戏珠纹，足面为海水波浪纹。纹饰清晰，画面疏朗，工艺精细，典雅古朴。

清雍正黑釉描金云龙纹高足杯

下面再欣赏几件故宫博物院收藏的雍正御窑青花瓷。

1．清雍正青花桃蝠图橄榄瓶，故宫博物院藏。高39.3厘米，口径10厘米，足径12.3厘米。这件青花橄榄瓶，最吸引人们的是，瓶上绘画的桃树，树干苍劲，枝丫繁茂，九个大桃，丰硕鲜美；桃树周围，五只蝙蝠，高低穿飞；陪衬以灵芝、翠竹和山石，有动有静，亦幽亦雅。寓意灵仙祝寿、五福临门、福寿康宁、吉祥太平。造型秀美的橄榄瓶，严谨静雅的画意，简洁浓艳的青花，散发高雅的气息，端庄雅丽，美不胜收。

清雍正青花桃蝠图橄榄瓶

2．清雍正青花釉里红松竹梅纹梅瓶，故宫博物院藏。高26.7厘米，口径8.9厘米，足径11厘米，通体青花釉里红装饰，描绘松、竹、梅“岁寒三友”图。松柏常青不老，翠竹劲节亭立，梅花冰肌玉骨，共同组成不畏严寒、清高卓立、冰清玉洁的精神气质，为文人雅士所推崇。在这件梅瓶上，梅花、松树的枝干及太阳均为红色，在青花的衬托下，色调协和，格外醒目。再仔细观看竹叶，原来画中藏着一首五言绝句：

竹有擎天势，苍松耐岁寒。

梅花魁万卉，三友四时欢。

画中藏诗，诗含画意，文人雅趣，诗瓷交辉。

清雍正青花釉里红松竹梅纹梅瓶

3．清雍正青花枯树栖鸟图梅瓶，故宫博物院藏。高21.2厘米，口径3.4厘米，足径7.9厘米。这件梅瓶，山雀栖息在枝头，只顾得叽喳私语，何虑枯树无叶、萧瑟冬季的来临。这是一幅既生动又有趣，既含蓄又张扬的画面！

清雍正青花枯树栖鸟图梅瓶

雍正制瓷数量没有见到总的统计，但仅其后七年之间，“制进圆琢器不下三四十万件”。

雍正朝御窑的雅致瓷器，为乾隆朝御窑的华缛瓷器奠定了基础，创造了条件。